汪曾祺
白马庙是昆明城郊一小村镇,我在那里住了一些时候。
这一天我到个小茶馆里去坐坐。第一次去,进一个短巷,巷子一头是小花坛。花坛上一盆茶花,还有其它。我的心立刻落在茶花上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茶花,仿佛从我心里搬出来放在那儿的。而我的眼睛定在那里了:花坛后面粉壁上有画。
画以墨线勾勒而成,再敷了色。装饰性很重,取材自写实中出。画若需题目,是“茶花”。填的颜色是黑,翠绿,赭石和大红。作风倩巧而不卖弄;含浑中觉出安分,然不凝滞。线条严紧匀直,笔笔诚实,不笔在意先,不虚安。各部分平均对称,显见一种深厚的农民趣味。
谁在这里画了这么一壁画?
﹣﹣这……这是一个细木作匠手笔;这人曾在苏州或北平从名师学艺,熟习许多雕刻花式,熟能生巧,遂能自己出样;因为战争,辗转到了此地,或是回乡,住的日子久了,无适当事情可作,来借这堵粉壁小试牛刀了?……
这个假设看来亦近情理,然而我笑了。我笑那个为我修板壁的木匠。
我的房子需做个板壁隔一隔。我请人给我找个木匠来。找了三天,才来,说还是硬挪腾出时候来的。他鞋口里还嵌着锯屑,果然是很忙的样子。整整弄了三天,一丈来长的壁子还是一块一块的稀着缝,他自己也觉得板壁好像不应当是这样的,看看板壁看看我,笑了:“像入伍新兵,不会看齐!”而最后一块还是我自己钉上去的。他闺女来报信,说家里猪病了,他撒下榔头就跑,这一去,不回来了,过了两天才来取回他的家俬。这个人说话风趣,作活不在行。这个画当然不可能是他画的!
乡下房子暗,天又晚了,黑沉沉的。所以我坐近窗口。想起口袋里的一本小书,抽出来,老板看见了,他叫他的小老二拿灯。
灯来了,有人喝住小老二:“挂在那边得了,有臭气,先生闻不惯。”
我这才看见,这不是我们那木匠大师傅吗!他过来,我过去,我掏烟,他摸火柴,但是他火柴划着了时我不俯首去点烟,小老二灯挂在柱子上,灯光照出,墙上也有画!我搁下他,尽顾看画了。
一望而知与花坛后面的是同一手笔,画的仍是茶花,仍是墨线勾成,敷以朱黑赭绿,满墙都是,气魄大,笔画经过一番苦心。高度的自觉之下透出丰满的精力,克己节制中成就了高贵的浪漫情趣,各部份安排得妥贴极了。干净,简单,但不缺少深度。如果刚才花坛后面的还有稿样的意思,这一幅则作者己做到至矣尽矣地步。他一边洗手,一边依次的看一看,是舍不得离开自己作品,他“提刀却立,踌躇满志”,得意达于极点,真正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但一洗完手,他这才感到可真有点累了。他身体各部分松下来,由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常人。好老板,给他泡的茶在哪里?他最好吃一点甜甜的软软的点心,来!大家一齐来,为我们的艺术家欢呼,为艺术的产生欢呼!
我站着看,看了半天,我已经抽了三枝烟,到第四根烟点着时,我知道我身后站着的茶馆老板,木匠师傅,甚至小老二,会告诉我许多事。
茶馆老板一望而知是个阅历极深的人。他声音深沉,说得很慢,很有条理。
这是村子里一个哑巴画的。这个人出身农家,却不知为什么的,自小就爱画,别的孩子捉田鸡烧蚱蜢吃,他画画;别的孩子上树掏鸟蛋,他画画……有人教过他么?没有。他见什么,画什么;有什么,在什么上画。平常倒也一样,小时能吃饭,大了学种田,一画画,他就痴了。乡下人见得少,却并不大惊小怪,他是个哑子,不能唱花灯,打连厢,画正好让他松松,乐乐。大家见他画得不比城里摆摊子画花样的老太太画的差,就有人拿鞋面,拿枕头之类东西让他画。到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他都要忙好几天。那个时候村子里姑娘人人心中搁着这个哑巴。
“我出过门,真真假假见过一点画,一懂不懂,我喜欢看。我看哑巴画的跟画花样的老婆子的不一样,倒跟那些古画有些地方相同。我说不出来,……”
老板逐字逐句的说,越慢,越沉。我连连点头,我试体会老板要说而迟疑着的意思:
“比如说,他画得‘活',画里有一种东西,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看久了,人会想,想哭?”
老板点头,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点湿意。
“从前他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早就有意想请他给我画点东西。他让我买了几样颜色,说画就画。外头那个画得快。里头这张画了好些时候。他老是对着墙端详,比来比去……”
我对着墙,细起眼睛看,似乎墙已没有了,消失了;剩下画,画凸出来,凌空而在。
我问:“现在?﹣﹣”
老板知道我问什么:“唉,死了还不到半年。”
我不知如何接下去说了。而木匠忽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愕然。他说出来,他笑的是哑巴喜欢看戏,看起怪有味。他以为听又听不见,红脸杀黑脸,看个什么!
窗外已经全黑了,星星在天上。水草气更浓郁,竹声萧萧。水流,静静的流,流过桥桩,旋出一个个小涡,转一转,顺流而下。我该回去了。
回来之后,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这张临窗的藤椅里。早晨在一瓣一瓣的开放。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小楼的窗前。树林,小河,蔷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轻捷的脚步……
天才亮,我在河边散步,一个汉子挑了两桶泔水跟我擦身而过,七成新的泔水桶周围画了一带极其细密缠绵的串枝莲,笔笔如同乌金嵌出的。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摊在我面前的是龚定庵的记王隐君:
“于外王父箧中见书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箧中诗,益不能忘。”
一九四八
(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运用联想、想象,写“我”对作画人身份及其作画时的动作、神态等的种种猜测,表现出对哑巴画艺的由衷欣赏和赞叹。
B.小说在哑巴和别的孩子、城里摆摊子画花样的老太太、木匠、老板等的多处对比中,揭示哑巴对画画的痴迷及其画艺的高超。
C.小说中老板“眼中有一点湿意”这一细节,包含了他对哑巴的理解、赞赏等复杂情感,也暗示了下文哑巴已经去世的情节。
D.小说结尾部分关于泔水桶的描写和对龚定庵书中相关文字的引用,含蓄地表达了“我”对哑巴及其画作的怜惜、难忘之情。
(2)作者写“木匠”和“茶馆老板”对表现哑巴形象各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3)小说以“艺术家”为题包含了哪些意蕴?请结合全文简要概括。
答
(1)B.小说没有将哑巴与茶馆老板进行对比。
(2)①写“木匠”是为了反衬哑巴画家。用木匠的做工粗糙、做事随意、心灵粗疏来反衬哑巴画家,突出其画作精细精致,内心细腻,有审美情趣。②写茶馆老板是为了衬托哑巴画家。通过他对哑巴及其画作的赏识,侧面烘托哑巴画家技艺的高超。
(3)对出身农家却痴爱画画的哑巴的赞美;对欣赏艺术、赏识人才的茶馆老板等人的赞许;对能从平凡生活中感受到艺术、追求诗意的生活态度的赞赏。
相关阅读
1 《日落碗窑》阅读答案-迟子建此篇小说设置了关家和王家两条线索,这样安排有什么好处?
日落碗窑 迟子建 碗坯子终于一个不落地进了窑里。 烧窑这天是个晴天,关老爷子心情很好,他兴奋地点燃第一把窑火。接连三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关小明每天黄昏时带着冰溜儿来给 【查看全文】
2 文本一:夜行阅读答案-何荣芳文本一: 夜行 何荣芳 小倩下班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地带着一身的葱花味追上了一辆驶向远郊的公交车。有座。 同排座位上抱臂闭目的是一位大爷,或者说是一位大叔,脑袋亮光光的, 【查看全文】
3 《传话》阅读答案-孙道荣传话 孙道荣 老赵、老钱、老孙和老李,四个人是住同一个小区的邻居,几个老伙伴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可是最近老赵感觉到,他不在的时候,另外三个人就嘀嘀咕咕,而 【查看全文】
4 九三年(节选)阅读答案-肖江虹九三年(节选) 肖江虹 一九九三年,四川内江来的建筑队开进了我们无双中学。 那个寒风凛冽的黄昏,父亲站在学校大门口等。一直等到天黑,客车才带着怒气将一群外乡人吐在学校大门 【查看全文】
5 老地主张磨油阅读答案-冯俊科老地主张磨油 冯俊科 地主张磨油家祖上是开油坊的。他就出生在油坊里,他爹随口就给他起了名,叫磨油。 我对张磨油有印象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天天卖酱油卖醋。他肩上一根油膩 【查看全文】
6 《未遂》阅读答案未遂 赖海石 一辆破破烂烂、没有车牌的小中巴,缓缓启动,晃晃悠悠跟在老太太后面。 文化广场,一群大妈随着音乐起舞。老太太远远站在她们后面,跟着做动作:甩手、抬腿、扭头 【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