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跋-迟子建

发布时间: 2023-05-02
《额尔古纳河右岸》跋
一部作品的诞生,就像一棵树的生长一样,是需要机缘的。首先,它必须拥有种子;其次,它缺少不了泥土,还有,它不能没有阳光的照拂、雨露的滋润以及清风的抚慰。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出现,是先有了泥土然后才有了种子的。
那片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的土地,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少年时进山拉烧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生活在我们山镇周围的少数民族住在夜晚时可以看见星星的撮罗子里,夏天乘桦皮船在河上捕鱼,冬天穿着皮大哈和狍皮靴子在山中打猎。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喝酒,喜欢歌唱。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们就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同时又是那么的寂寞。
那片被世人称为“绿色宝库”的土地在没有被开发前,森林是茂密的,动物是繁多的。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大规模开发开始后,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持续的开发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迹象。而受害最大的是被我们称为最后一个游猎民族、以放养驯鹿为生的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当很多人蜂拥到根河市,想见证鄂温克人下山定居这一人类文明进程中伟大时刻的时候,我的心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苍凉感。就在这时,我的朋友艾真寄来一份报纸,是记叙鄂温克画家柳芭命运的一篇文章,写她如何带着绚丽的才华走出森林,最终又满心疲惫地辞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故事。艾真在报纸上附言:迟子,写吧,只有你能写!她对我的生活和创作非常了解,这种期待和信任令我无比地温暖和感动。
去年五月,我有一周时间是在澳洲土著人聚集的达尔文市度过的。在海滨公园里,我相遇最多的是那些四肢枯细、肚子微腆、肤色黝黑的土著人。他们聚集在一起,坐在草地上饮酒歌唱。那低沉的歌声就像盘旋着的海鸥一样,在喧嚣的海涛声中若隐若现。当地人说,澳洲政府对土著人实行了多项优惠政策,他们有特殊的生活补贴,但他们进城以后,把那些钱都挥霍到酒馆和赌场中了。他们仍然时常回到山林的部落中,过着割舍不下的老日子。我在达尔文的街头,看见的土著人不是坐在骄阳下的公交车站的长椅前打盹,就是席地而坐在商业区的街道上,在画布上描画他们部落的图腾以换取微薄的收入。更有甚者,他们有的倚靠在店铺的门窗前,向往来的游人伸出乞讨的手。
在悉尼火车站宽敞的候车大厅里,我遇见一对大打出手的土著夫妻。女的哭叫着疯了似的一次次地扑到男人身上,用她健硕的胳膊去打那个酒气熏天的男人。他们没有一件行李,女的空着手,男的只提着一个肮脏的塑料袋,里面盛着一团软软的豆腐渣似的东西。他不躲闪,也不反抗,任女的发泄。很快,他们周围聚集了一些白人围观者,脸上呈现的大都是遗憾的神色。警察拉开了土著女人,而那个男人已经被打得唇角出血,蜷缩在一棵柱子前哀哀地垂着头。女的哭泣着,大声抱怨着什么,匆匆而过朝她瞥上一眼的过路人的表情都是漠然的,可她却说得那么的凄切、动情。她的诉说就好像是为站台上不时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声融入一种和弦似的。男人站了起来,走到女人面前,递过那个塑料袋,对她说,吃一点吧。我这才明白那里面的东西是食物。女的推开他,让他走开!可男人很有耐性,又一次次地靠近她,满怀怜爱地把那个塑料袋递到她面前。
这幕情景把我深深地震撼了,我只觉得一阵阵地心痛!他们大约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着的人!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为了要接受救济和灵魂拯救的一群!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这股弥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难道不是人间最深重的凄风苦雨吗!
回国后,我去了根河市。城郊定居点那些崭新的白墙红顶的房子,多半已经空着。那一排排用砖红色铁丝网拦起的鹿圈,看不到一只驯鹿。驯鹿下山圈养的失败和老一辈人对新生活的不适应,造成了猎民一批批的回归。我追踪他们的足迹,连续两天来到猎民点,倾听他们内心的苦楚和哀愁,听他们歌唱——那歌声听上去是沉郁而苍凉的,如呜咽而雄浑的流水。在那无比珍贵的两天时间中,我在鄂温克营地喝着他们煮的驯鹿奶茶,看那些觅食归来的驯鹿悠闲地卧在茏着烟的林地上,心也跟着那丝丝缕缕升起的淡蓝色烟霭一样,变得迷茫起来。由于森林植被的破坏,如今驯鹿可食的苔藓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即使回到山林了,但搬迁频繁。他们和驯鹿最终会往何处去呢?
回到根河市,我去探望因腰伤住院的画家柳芭的母亲。我不敢对躺在病床上的虚弱的她过多地提起柳笆,只想静静地看看养育了一位优秀画家的母亲。当我快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用手蒙住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柳芭太爱画画了,她那天去河边,还带了一瓶水,她没想着去死啊。是啊,柳芭可能并没想到要去死,可她确实是随着水流消逝了,连同她热爱着的那些绚丽的油彩。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了在悉尼火车站所看到的土著男人一次次地把食物送到妻子面前的情景,这些少数民族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人性巨大的包容和温暖,令我无比动情,以至于在朝医院外走去的时候,我的眼睛悄悄蒙上了泪水。
我觉得找到了这部长篇的种子。这是一粒沉甸甸的、饱满的种子。我从小就拥有的那片辽阔而苍茫的林地就是它的温床,我相信一定能让它发芽和成长的。到了年底,创作的激情已经闪现,我确定了书的标题——额尔古纳河右岸。
(取材于迟子建《从山峦到海洋——〈额尔古纳河右岸〉》跋》)
16. 下列对文中加点词语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带着绚丽的才华走出森林
绚丽:美好耀眼
B. 蜷缩在一棵柱子前
蜷缩:弯着身体,缩在一起
C. 如呜咽而雄浑的流水
雄浑:雄阔浑浊
D. 林地就是它的温床
温床:利于生长的环境
17. 下列对文章的理解和赏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文章开篇说作品的诞生先需要种子后需要泥土,意在引出下文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诞生的特殊性。
B. 朋友艾真给作者寄报纸并附言,希望作者叙写被边缘化的鄂温克人生活,这是对作者的期待与信任。
C. 文章第七段中“哀其不幸”这一短语,突出了作者对鄂温克人的深切同情,简短有力,令人深思。
D. 文章以“作品的诞生”为线索,综合运用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等表达方式,内容充实,意蕴丰厚。
18. 文章插叙作者在澳洲的一段生活经历,有何作用?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19. 文章结尾画线句所说的“种子”指作者的创作意图或作品主题,这里的“种子”具体指什么?作者是如何找到这粒“种子”的?请结合全文简要概括。



【答案】
16. C .“雄浑”应是雄壮浑厚的意思,这里的“浑”并非浑浊,而是强调其厚重。
17. C.“突出了作者对鄂温克人的深切同情”说法有误。原文“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这股弥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难道不是人间最深重的凄风苦雨吗”中的“哀其不幸”是与前文的“撕裂”对比,突出了现代人的虚伪面孔。
18. 作者描写了澳洲土著居民的生存困境,以及怜爱与包容等真情。在内容上与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生存困境形成映照,突出了鄂温克人在现代文明碾压下凄切悲苦的生活状态;丰富了文章关于人类文明进程中弱小民族遭遇现代文明碾压的描写内容,强化了作者对弱小民族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遭遇困境的忧虑之情。在结构上承上启下,承接上文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痛苦生活,为下文作者归国后前往根河了解鄂温克人的新生活做铺垫。
19. “种子”指作者对在现代文明进程中身处困境的弱小民族命运的忧虑和悲悯之情,对其在困境中怜爱、包容以及顽强精神的赞美。
找到“种子”的过程:
①作者从小就熟悉鄂伦春、鄂温克等民族赖以生存的那片辽阔而苍茫的林地;
②作者熟悉他们安定快乐、充满活力的生活状况以及生活习惯、风土人情、信仰等丰富的民族文化;
③作者逐渐感受到鄂温克人(弱小民族)成为现代世界“边缘人”的生存困境,以及在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现代文明挤压下的困惑、痛苦与顽强抗争的精神;
④作者逐渐领悟到鄂温克人的真挚情谊与优良品质,以及鄂温克人(弱小民族)对日渐衰弱的民族文化的深深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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